午夜雜記|父親

多年以後我大概會想著這些日常碎片流淚,怕記不清,趁還鮮明時多少寫一些下來。

一、

我總是覺得我爸是個寂寞的人。

坐在客廳時他待在沙發上滑手機,Candy crush, facebook, 俄羅斯方塊, 一些奇怪的抖音影片、Line 上流傳的笑話或圖片。好像手機上總有事情能做,但我想不太懂的是這樣日復一日,從早到晚,他真的那麼著迷於手機嗎?

這六七年來總有一種很怪的感覺是,他心裡有事,但不願意對在他心中還是小孩子的我說。

二、

我有時候會覺得跟父親的獨處尷尬,畢竟自小他給我的印象就不算慈祥,雖然他也很愛講一些笑點奇特的長輩笑話。

我記得他第一次告訴我他工作上的事情是在大學畢業後某日,他很突然的告訴我一些他與下屬的紛爭。

那兩個叔叔也算是從我嬰兒時期看著我長大的,只是突然有天好像就不再看到他們來家裡,那次我爸大概跟我講了一個多小時,那是一種因為全然相信下屬、對對方好,最後卻因為金錢失和的事情。

而講著講著,我在那個時刻意識到了這個作為家庭支柱的男人,他的脆弱跟風霜。

他問那些跟了自己二十年的下屬:「錢有那麼重要嗎?」

他們回答,「對,錢很重要。」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對某件事感到寒心的表情。

三、

後來我研究所畢業,學了開車,駕照跟雞腿換來的沒兩樣,於是拿到了駕照後我還是沒有膽子上路。

他就坐在副駕,然後陪著我在公園裡一圈又一圈的繞,繞圈的過程枯燥乏味,但那是我們父女倆少數獨處的時光。

而在那略顯乏味的車上,我爸反覆地抱怨一些家裡的瑣事。

我把他的情緒承接了下來,但卻不知道怎麼寬慰他。我能理解他,也贊同他,但又擔心當我應和著他的情緒只會讓事情惡化。畢竟我從來就只是個善於聆聽但不善於寬慰的人。

四、

家族裡的四個兄弟姊妹,他是么子,有時候大家就阿弟仔、阿弟仔的叫他。我小時候就想著,爸爸那麼心氣高的人,怎麼都四十幾歲了還讓人叫他阿弟仔。不知道是否是錯覺,我就覺得他蹲在地上抽煙玩Candy Crush 時就有那種有志難伸之感。

新年前夕,他跟我繼續在車上聊了一個多小時。聊一些他跟他兄長、家族的事情,那些無奈、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酸與不甘。總算是證實了我小時候的猜想,他確實寂寞,確實是一口氣不吐不快卻又只能自己吞。

五、

今晚所有人都上樓睡覺了,我吃完了宵夜待在客廳裡。爸爸跟我說著中國被送上外太空的番茄跟芒果,聊了一下他朋友養雞的契作,又講了一下吳郭魚苗跟鰻魚苗,最後他跑來我旁邊讓我看他每個月的收入來源。

最後話題繞回了家族。

我們兩個挨著一張沙發坐著,離得很近,近到我看得清他的眼白因為常年抽菸熬夜作息不正常下來導致的發黃。然後他邊說,眼睛裡邊有淚光。

「你知道你阿公是什麼時候把手上的東西交給你伯母的嗎?」我不知道。

「他當時就突然中風了。」

我阿公的中風來得又快又急,或者說中風本來就是一個來得又快、又急的事情,沒有什麼預兆,也沒有什麼準備,然後病人本身的自理能力就直線跌到谷底。

我爸靜默了一下。

我伸手抱了抱他,這樣的舉動除了兩年前,這是我第二次跟父母擁抱。

六、

「所以我從兩年前就你說,我會慢慢的把一些東西轉給妳。」

我知道他沒有說的是,他不希望如果有一天他也突然發生那麼令人錯手不及的意外,他想為我做點事情。在談話的一個多小時,他眼裡的淚光從來沒有消失,也沒有滴落,就只是含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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